
云冈石窟:见证历史 演绎传奇
马啸云 刘荣
《魏书》记载了1500多年前的一场大迁徙,“(太延五年)冬十月辛酉,车驾东还,徙凉州民三万余家于京师”。公元439年秋,北魏攻破北凉国都姑臧城(今甘肃武威),三万余人被迫踏上东迁之路,河西诸多世家大族、学者、工匠、僧侣等均在此列。
驼铃声声,卷起祁连山麓的飞沙。在这支浩浩荡荡的移民队伍中,有一位僧人怀揣着石窟营造图卷回望天梯山石窟的崖壁剪影,而后向东,脚步毅然——他叫昙曜,此行携凉州石窟的“基因密码”远赴北魏都城平城(今山西大同)。公元460年,县曜在北魏皇室的支持下,主持开凿云冈石窟,此后经历三个阶段开凿,直至正光五年(524年)。《魏书·释老志》中称云冈石窟“雕饰奇伟,冠于一世”。

▲伫立在云冈石窟入口处的昙曜塑像。
匠徙平城:“凉州模式”之东传
公元一世纪,鲜卑发源于大兴安岭深处。经300余年蓄力,鲜卑拓跋部崛起,于公元386年建立北魏。公元398年,道武帝拓跋珪迁都平城,开启了北魏平城时代。平城这个边陲小城一跃成为北中国的政治、军事、经济与文化中心。不断壮大的北魏将目光西移,锁定北凉及西域。
公元439年的大迁徙虽然是北魏通过军事手段实现的,但实质上促成了文化重心的历史性转移。当这支涵盖河西地区豪强宗族、名硕大儒、士人学子、佛教僧侣、能工巧匠的迁徙队伍跨过陇山时,他们背负的不仅是行囊,更是携着河西文明的精粹向东流动,“凉州模式”东传扎根。
来自凉州的高僧昙曜精通禅法,也擅长建筑营造。据传,他曾参与北凉天梯山石窟的营造,并成为凉州僧匠团队的核心人物,《续高僧传》载其“摄行坚贞,风鉴闲约”。初到平城的昙曜还不知道,他将迎来一个更艰巨的使命:拉开云冈石窟百年营造的序幕,于平城武州山崖成就一部横亘在天地间、雕刻在山崖上的“北魏史书”。

▲云冈石窟第20窟露天大佛。新华社记者 唐诗凝摄
云冈三变:胡汉交融铸天工
迁至平城后,公元460年,昙曜受文成帝拓跋濬重用,任沙门统,于京城西武州塞(今大同城西16公里)主持云冈石窟的早期工程。
武州塞自古为平城西通河套之咽喉,既利物资输运,亦便佛法弘传。武州山更是北魏皇家祭祀的“神山”,山中砂岩结构疏密得宜,尤宜巨像雕琢,兼因山川林泉清幽,山麓原有寺院佛事,斧凿声早萦崖谷……多种因素相契,终使这里从荒岩蜕变为融通政治、宗教与自然的旷世佛雕之域。
实际上,云冈石窟依随社会、文化、政治的变迁,其形制与风格也有所变化,可分为三阶段:云冈石窟早期(460-471年)在承袭凉州模式的基础上,深度融合西域劲健浑厚之风、中原审美意趣及鲜卑民族特质,并吸纳龟兹、于阗等西域佛国与葱岭以西的造像蓝本,完成从技术继承到范式创新的转化。
开篇之作即为耗五年之功完成的昙曜五窟(即现在的第16-20窟)。太武帝灭佛的惨痛教训加之当时末法思想盛行,使得昙曜深谙“佛法赖王权护持”的生存法则。于是,在“凉州模式”技艺、风格基础上,开启佛教艺术的政治化转型:将昙曜五窟主佛对应北魏五帝,以“帝佛合一”的逻辑重塑皇权神圣性。此举亦契合统一后的北魏君主需求——借助宗教安定民心,巩固政权。
除去政治象征之外,昙曜五窟于形制层面具有突破性,采用穹窿顶结构。造像衣饰呈多元融合特质,面容与体态呈现额宽鼻直、头广肩阔的雄浑特征,呼应鲜卑族审美喜好;气质承袭凉州西域风的劲健浑厚,形成西域技法与鲜卑审美交融的基调。
云冈石窟第二阶段(471-494年),是北魏迁洛以前的孝文时期。此阶段正值冯太后主导推行汉化改革,石窟成为胡汉文化融合的载体。这一时期,云冈石窟的雕凿达到巅峰,在洞窟形制、造像题材及风格上取得突破性进展,标志着北魏佛教艺术的繁荣与中国化进程的深化。
这一阶段,石窟雕刻技艺风格从早期的雄浑质朴,转向工整华丽的“太和风格”,装饰繁复空前,细节刻画精微。其中第6窟为典型代表:壁面分层分段布局仿汉式殿堂,窟口雕斗拱,窟内出现楼阁式塔、交龙纹、博山炉等中原传统建筑与装饰元素。佛像形体由健硕转向清瘦,袒右通肩袈裟被南朝“褒衣博带”式佛装取代,这源于孝文帝汉化政策中的服制改革,同时身体比例以及衣纹等造像细节都更为精致与细腻。
从洞窟形制来看,出现大量双窟,可能是对冯太后与孝文帝“二圣并尊”政治格局的映射。造像题材也显著拓展:在延续三世佛、弥勒、千佛等核心禅观主题的同时,护法体系趋于完善,如天龙八部等护法神首次成组雕凿;叙事性雕刻空前繁荣,佛传故事大规模铺陈于壁面;禅观辅助元素进一步强化,七佛、千佛密布窟龛。题材的多元化与本土化深度融合,为中原石窟艺术建立了系统的图像语言体系。
云冈三期石窟(494-524年),始于孝文帝迁都洛阳前后。这一时期,云冈皇家工程终止,留守平城的中下层官僚、地方贵族及民间信众延续斧凿。这时大窟减少,中、小型窟龛从东往西布满崖面。主要分布在第20窟以西,还包括第4窟、14窟、15窟和11窟以西崖面上的小龛,约有200余座中小型洞窟。工程断续三十载,终止于正光五年(524年)。此阶段标志石窟艺术从皇室威仪向民间信仰的彻底转型。
这一时期的佛像形体趋于清瘦俊逸,预示中原“秀骨清像”风格兴起。本土化进一步深化,佛教艺术完成“从西域雄浑到中原清雅”的蜕变,三期石窟成为北魏佛教艺术平民化的关键实证。

▲云冈石窟第5窟“云冈最美佛像”。
多元融合:“平城模式”启新篇
云冈石窟三个时期的雕刻变迁,是佛教艺术中原化的集中体现。这里既有胡风胡韵的面容雕刻,又有中原风情的纹样装饰,既有“帝佛合一”的皇室气象,又有“二佛并坐”的独特造像。在这里,标志着希腊文明的罗马廊柱、代表着印度文明的建筑形式,以及波斯文明和巴比伦文明的文化遗存,共同铸就了一座兼收并蓄的艺术殿堂。
云冈石窟第20窟主尊佛像身着袒右覆肩式袈裟,在展现古印度秣菟罗造像艺术特征的同时,还体现拓跋鲜卑的剽悍与强劲、宽宏与睿智。第16窟主佛肉髻和水波纹发式为犍陀罗艺术风格,身着厚重的褒衣博带式袈裟,则显示了从印度及西域风格向中原风格转变的趋势。这些佛像雕刻粗犷浑厚、雄浑大气,体现了中原传统的审美特征以及拓跋鲜卑的精神面貌,云冈石窟中胡汉杂糅、民族融合的特点一览无余。
1933年9月,梁思成、林徽因、刘敦桢等营造学社成员考察云冈石窟。他们在《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》中直言,“这种不同文化的交流濡染,为历史上最有趣的现象,而云冈石刻便是这种现象极明晰的实证之一种。”他们的研究更侧重于建筑和装饰:“云冈石窟……在建筑上并未动摇中国基本结构。在雕刻上只强烈地触动了中国雕刻艺术的新创造——其精神、气魄、格调,根本保持着中国固有的。而最后却在装饰花纹上,输给中国以大量的新题材、新变化、新刻法,散布流传直至今日。”

▲1933年9月林徽因在云冈石窟。
从空间维度上,云冈石窟东西绵延1公里,现存254个洞窟、1100多个佛龛、59000余尊造像。而从文化维度,云冈石窟的恢弘远不止于此。它承袭了东西文明互鉴的养分,在本土文化中孕育壮大,又在民族交融中不断升华。时光流转,物转星移,云冈石窟默默伫立,见证着历史,也演绎着传奇。
为什么我们如此热爱云冈石窟?也许正是源于中华文明包容开放的深厚根基。在取“天下大同”之名的山西大同,云冈石窟集历史文化、佛教文化、民族文化、艺术文化之大成。千年流转,鉴往知来,始终谱写文化交融、文明互鉴的壮丽诗篇。